文章分享@ 十歲的杰克 文：李永業

李永业医生另一篇让我感动的文章.


十歲的杰克。文／李永業 (于6月12 日在星洲日報副刊刊登)

杰克是我的兒子，他的中文名叫李誠烜。
誠烜在千禧年出世。那年，正是龍年，很多華人夫婦特別期盼在當年產下麟兒，我也是其一，我也像其他人一樣，希望自己的孩子是名副其實的千禧龍年寶寶，成為我的"龍的傳人"。
迎接千禧年後的兩個星期，英國已入冬，如鵝絨般輕盈的雪花把大地染成一片雪白。那年，我在英國醫院擔任實習醫生第五年，五年的時間對于一個實習醫生來說， 不過是事業剛開始而已。當年值班時，我得從星期五早上九點開始連續三天，一直寸步不離地守在醫院直到星期一下午5點。這段時間，醫藥顧問不在醫院值班，因 此，實習醫生必須全盤負起醫療職責。
當時，我一心希望在孩子出世前先完成自己的工作，等到孩子出世後，就可申請假期陪伴他了。然而，我的如意算盤卻打錯了……
●我只要母子平安
輪到我值班的那個晚上，孩子要出世了。當時距離預產期還有一段時日，因此，太太致電給我說肚子很痛時，我心想不可能早產，於是請她喝過熱可可上床休息去。 一個小時後，我再次接到她的電話說肚子仍然很痛，我還是堅持不會發生早產，於是又叫她洗個熱水澡後再上床休息。直到接到太太的第三通電話，我心知不妙，於 是把傳呼機留給醫護人員，在白雪茫茫的夜里匆匆騎上腳踏車趕回家。
果然，太太要分娩了。我在把她送進醫院的路途中，一顆心不斷地發出"咚咚"巨響，我很緊張，我心一直對我說："我快要做爸爸了"。可是，太太陣痛了16個 小時，子宮頸卻還未開，後來醫生手忙腳亂地為她掃描，才發現肚子里的寶寶的頭部還在上方，且心電圖顯示寶寶的血液循環和心跳都有障礙。
經過16小時的折騰，最終必須施緊急手術。手術有一定的風險，情況很可能是眼前的太太或肚子里的寶寶，其中一人會面對生命危險。為了安撫她，我努力地掩飾自己憂慮的情緒，可心裡卻非常焦慮。
因為情況危急，麻醉藥方注射到她身體，來不及等藥性發揮，手術刀就往肚皮割了下去。寶寶從母親的肚子里取出來後，沒有馬上大哭；沒有呼吸；沒有心跳……而太太卻在醫生取出孩子後，為她注射昏迷針時馬上嘔吐。
兒科的緊急救護人員到產房進行搶救，為寶寶插管子讓他呼吸。那一刻，我眼前一片混亂，我被那恐懼包圍住，我只看到醫護人員在我眼前亂竄，當下，我覺得老天爺在懲罰我。
之前我在孩子的外在上有過多的期盼和要求了，我期望孩子的樣貌像我、期盼孩子是千禧龍年寶寶，可是，卻不曾祈求過寶寶身體健康。我心內疚萬分，於是雙手合十祈求老天爺一定要保佑他們母子平安。
"哇哇哇……"寶寶終于奮力的哭出聲來，那幼弱如絲的嬰兒哭泣聲是天籟之音。太太的情況也開始穩定下來了，我破涕為笑，因為母子終于活了下來。
當看見孩子歷經波折來到人間世的霎那，我才知道，我對他外在上的一切期盼都是不實際的要求；我才知道，孩子身體健康最重要。於是，我承諾自己要做好父親的責任，并承諾要好好照顧孩子。於是，我一直把寶寶抱在懷裡兩天，不願放下……
●關于孩子的一切，原來我都不知道。
5年很快就過去了。我和太太在孩子五歲的這段期間格外關注他的身體健康。我們一直很擔心孩子會因出世時腦缺氧而在成長期間出現智力障礙。每一年，孩子都健康成長；每一年，我都感激上天賜我身體健康的孩子；每一年，答謝神恩時我都承諾自己一定要做一個好爸爸。
五歲的誠炫，人人叫他"ang gu gui"（紅龜糕），除了臉蛋紅粉菲菲，更因為他的樣貌，就像是人家用木模子做出來的紅龜糕－－直接把我的樣貌拷貝在他臉上。他很乖也很獨立，一張小小的 臉蛋兒還有一對兔子牙，我時常笑說，因為他是兔寶寶。是的，誠炫雖然是千禧寶寶，但生肖屬兔。每次看見他的一雙兔子牙，心中難免嘲笑當年那渴望要孩子成 為"龍的傳人"的自己，而今，我卻對自己說："我不在乎誠炫不是龍的傳人，我只要他身體健康。"
誠烜五歲生日時，我們還住在英國。當年，英國的幼教機構會在孩子生日當天召見家長，以向家長講解孩子的學習狀況與進度。為了在事業上有更好的發展，那天，我去了美國開會。會議中，我接到太太來電哭說，我們的孩子面對閱讀障礙。我當時很生氣，馬上從美國回倫敦。
翌日，我帶孩子到學校找班級任理論。當時我心是這么想的：我讓孩子在名校唸書，繳付昂貴的學費，不過是為了讓他接受優秀的教育，然而，校方卻在一年后才說孩子面對閱讀障礙，這叫我如何心平氣?
對孩子的班級任發怒後，對方問我："你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學校讀甚麼課本嗎？""你知道自己的孩子喜歡什么顏色嗎？""你知道自己的孩子喜歡什么卡通嗎？""你知道自己的孩子第一句學會說的是什么話嗎……"
我不知道。原來，關于孩子的一切，我都不知道。我覺得羞愧，他建議我把孩子帶去進行語言治療。
放學後，我牽起孩子的小小手，一同搭地鐵去見全倫敦最優秀的語言治療師。孩子在地鐵上輕輕地晃了晃我手掌里的他的小手，問我要帶他去哪兒？
"看醫生。"我說。
孩子眨了眨一雙大眼睛，看著我說："老師剛才有告訴我，說我要去看醫生。爸爸，你可以陪我去嗎？"他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我。然后，伸出另一只小手來握緊我那握著他的手。孩子以為我會扔下他，讓他一人去看醫生。
我心酸，在他心里，我大概是一個讓他極度沒有安全感的爸爸。
經過一個星期的語言測試，治療師說誠烜其實是個聰明的孩子。他在閱讀上面對障礙，因為在家中聽到父母使用福建話；我和他說話時用華語；在學校上課卻用義大利語和英語。因為小小的腦袋吸收太多不同的語言，才會導致閱讀時，消化語言的過程比較緩慢。
●"爸爸，我是好孩子嗎？"
彷彿不過是一轉眼間，一個五年又過去了。眼前的我的孩子，已經不再是當年那蓮藕手，蓮藕腳的小杰克了。孩子今年已十歲，無論是外表或內在，他依然是我的"紅龜糕"。
誠烜十歲生日前幾天，我問他想要甚麼生日禮物，他說要一隻小狗。可我心裡知道，小狗并非他心中所要，他是為了實現八歲的妹妹的生日願望，才提出要一只小狗的愿望。
誠烜生日當天，我們一起去吃早餐，并計劃早餐後一起去寵物店選小狗。餐桌上，我再次問孩子，並請他坦白告訴我，自己想要甚麼生日禮物。孩子看著我，臉上綻放燦爛的笑容說："爸爸，我要你陪我一天。"
我一直以為，我只要努力賺錢來為他爭取最好的物質生活，就是為他好和愛他的表現，所以，我一直很努力賺錢，把所有的時間都交給了工作。
然而十年后的今天，我才發覺自己無論是孩子出世的那天抑或是他五歲生日時，我都不曾給過他一天的時間。陪伴，才是孩子心中最期盼我這做父親能送給他的生日禮物。
車子開往寵物店的路途中，誠烜一直微笑。他笑起來很好看，不僅嘴角往上翹，連眼睛也會笑。那刻，我呼吸著幸福的味道。
他突然問說："爸爸，我是一個好孩子嗎？"
我突然愣了。當年，我也這么問過我的父親，可父親并沒有回答我。
我看著孩子的臉孔，回憶起他甫出世至今，一直都很堅強、獨立、聽話、聰明也體貼。
看著他那純真的臉孔，我萬分感激老天爺把這懂事的孩子送來我身邊。於是笑著對他說："你當然是一個好孩子，你還是我一生人中最值得驕傲的孩子。"接著，我問誠烜，"孩子，在你心目中，我是一個好父親嗎？"。
他說……。